【深造物理】認識愛因斯坦凝聚體,冷到極點,所有原子同聲合唱!
愛因斯坦凝聚體(Bose–Einstein condensate, BEC)就是物質在極端低溫下,眾多原子「同聲合唱」的量子狀態。這不是比喻過火,而是字面上的「同一個量子態」:大量原子失去個別身份,成為一個巨大的量子波。這篇文章帶你從零開始,了解它的來龍去脈、怎樣做出來、為何神奇、以及可用來做甚麼。
甚麼是愛因斯坦凝聚體?用日常語言先有畫面
在普通溫度下,氣體裡的原子像街上行人,各自走自己的路。但在超低溫,某些原子(被稱為「玻色子」boson)會開始「同步」,好像所有人突然唱同一個音、踏同一個拍。當同步程度高到極致,很多原子會一起掉進同一個最低能量的量子態,整體表現出「一體」的行為,這就是愛因斯坦凝聚體。
- 玻色子(boson):自旋為整數(0, 1, 2, …)的粒子,遵從玻色–愛因斯坦統計(Bose–Einstein statistics),可以多個佔據同一量子態。
- 費米子(fermion):自旋為半整數(1/2, 3/2, …)的粒子,遵從泡利不相容原理(Pauli exclusion principle),同一量子態最多一個。
- 關鍵差異:玻色子「愛群聚」,費米子「互相避讓」。
所以 BEC 的本質是:一大群玻色子在低溫下「群聚」到同一量子態,形成一朵相干(coherent)的「物質波雲」。
從預言到實現:一百年的科學旅程
1924–25 年,薩特延德拉·玻色(S. N. Bose)與愛因斯坦(A. Einstein)從統計物理推導出:若一群玻色子足夠冷、足夠稠密,會自發地湧入基態,出現「凝聚」。然而,要把原子冷到比外太空還冷的溫度,直到 1990 年代才辦到。
- 1995 年:康奈爾(Eric Cornell)與維曼(Carl Wieman)在銣-87(Rb-87)氣體中首次製得 BEC;同年,凱特利(Wolfgang Ketterle)在鈉-23(Na-23)實現並量測其相干性。三人因此獲 2001 年諾貝爾物理學獎。
- 此後:實驗拓展至鋰-7、鉻、鐿(Er)、鏑(Dy)等,乃至分子與準粒子(如極化子 polariton)凝聚,開啟量子流體的大觀園。
為何要「超冷」?從德布羅意波長到臨界條件
每個粒子都有一條「德布羅意波」(de Broglie wave),其波長 λ 與動量 p 成反比:動得越慢,波越長。要讓原子彼此「重疊」成同一波,就要讓 λ 大到覆蓋周遭的平均粒子間距。這件事在高溫很難,因為原子亂竄、波長短;只有把溫度降到納開爾文(nK)量級,波長才長到能「蓋過」彼此。
一個實用的判據是「相空間密度」(phase-space density)D ≡ n × λ_dB^3,當 D 超過約 2.6 時(更嚴謹地說是里曼 ζ 函數 ζ(3/2) ≈ 2.612),就會發生凝聚。直觀上:粒子夠慢(波長夠長)、數量夠密(平均距離夠短),波與波重疊成一體。
怎樣把原子冷到納開爾文?實驗流程速寫
做 BEC 的實驗室和一般你想像的「冷凍庫」完全不同。我們用光與磁場當「鑷子」,逐步把原子慢慢降溫、收集、過濾,過程像「吹涼熱湯」+「篩走熱分子」。
- 雷射冷卻(laser cooling):用調頻到略低於原子躍遷頻率的雷射,讓原子迎光時吸收光子、被「頂住」減速;再自發放光向各方向,整體動量平均減少。這是「多次逆風拍打」的物理版。可達「都卜勒極限」(Doppler limit),再用「次都卜勒」機制(如 Sisyphus cooling)更冷。
- 磁光阱(MOT, magneto-optical trap):磁場梯度+對向雷射把原子「捧」在空間中心,像用多隻手把乒乓球困住。
- 蒸發冷卻(evaporative cooling):轉到純磁阱或光偶極阱(optical dipole trap),慢慢調降「圍牆」高度,讓最熱的原子先逃走(像熱湯表面吹走最熱蒸氣),留下來的平均更冷。這步把溫度推進到 nK 領域,是形成 BEC 的關鍵。
- 成像與判定:關掉陷阱,讓原子自由膨脹一段時間(time-of-flight, TOF),用吸收成像量測密度分佈。達到 BEC 時,會看到「雙峰」分佈:中央一個尖銳的凝聚峰(動量窄、相干),外面是一個寬廣的熱雲。
整個流程在超高真空(~10^-11–10^-10 mbar)中進行,以避免原子被環境「撞熱」。
凝聚之後有甚麼「超能力」?從相干性到超流
- 長程相干(coherence):BEC 有明確的整體相位(phase),像一台完美調音的合唱團。兩團 BEC 疊加會產生干涉條紋(interference),證明其「物質波雷射」本質。
- 超流(superfluidity):以足夠慢的速度擾動它,流體無黏滯地流動,不耗散能量。臨界速度由集體激發譜決定(Landau 判據)。
- 量子渦旋(quantized vortices):讓 BEC 旋轉會出現離散的渦旋線,環流量以 h/m 量子化,眾多渦旋可排成有序晶格,這是量子流體的經典指紋。
- 聲子與集體模(phonons and collective modes):小擾動以聲子的形式傳遞,低動量下呈線性色散,聲速 c ≈ √(gn/m),其中 g 與散射長 a_s 有關。
理論上怎樣描述 BEC?Gross–Pitaevskii 方程的角色
在弱相互作用、低溫、稠密度適中的條件下,BEC 的「秩序參量」ψ(r,t)(可理解為巨觀波函數)服從非線性薛丁格方程,即 Gross–Pitaevskii equation(GPE):
iħ ∂ψ/∂t = [ −(ħ^2/2m)∇^2 + V(r) + g|ψ|^2 ] ψ
- g = 4πħ^2 a_s / m,a_s 為 s 波散射長(s-wave scattering length),描述低能碰撞的有效強度。
- 癒合長度(healing length)ξ ≈ ħ / √(2mgn),給出密度從缺陷邊緣恢復到均勻值的尺度;渦核大小約為 ξ。
- 托馬斯–費米極限(Thomas–Fermi):相互作用能主導時,密度分佈由外加位形勢決定,動能項相對可忽略。
用 GPE 可預測渦旋結構、集體振動頻率、干涉圖樣,與實驗高度吻合。更進一步,Bogoliubov 理論描述小擾動的準粒子譜,解釋超流的臨界速度與低溫熱容行為。
互動可被「旋鈕」控制:Feshbach 共振
一大特色是:我們能用磁場調控散射長 a_s(Feshbach resonance),等於把原子之間的「吸引或排斥力」當旋鈕轉。這讓研究者能在弱相互作用、強相互作用與近似無相互作用之間切換,探索不同量子流體相態。對費米氣體,更可實現 BEC–BCS 跨越(從束縛分子凝聚到庫珀對超流)。
不只一種 BEC:自旋、偶極與準粒子
- 自旋 BEC(spinor BEC):把原子的內部自旋自由度也釋放出來(例如 Rb 與 Na 的多重 m_F 態),出現鐵磁/反鐵磁序、磁畴、拓撲缺陷等豐富現象。
- 偶極 BEC(dipolar BEC):像 Dy、Er 具強磁偶極矩,帶來長程、各向異性相互作用,會產生「類 roton」激發譜,甚至觀察到密度起伏與超流相干共存的「超固體」(supersolid-like)態。
- 準粒子凝聚:在半導體微腔中,光與激子混成的極化子(polariton)可在常溫附近出現凝聚,時間尺度短、非平衡,但展現相干發光;此外還有激子、磁振子等系統的凝聚現象。
與其他量子流體比較:別把 BEC 和氦超流或費米海混為一談
系統 | 粒子類型 | 相互作用 | 特徵 | 備註 |
---|---|---|---|---|
稀薄氣體 BEC | 玻色子原子(如 Rb, Na) | 弱、可調(Feshbach) | 長程相干、量子渦旋、可成像與操控 | 溫度 nK–μK,理論與實驗高度可比 |
氦-4 超流 | 玻色子(原子) | 強相互作用 | 超流、二聲子、噴泉效應 | 不是理想 BEC,凝聚分率有限(~10%) |
退相干費米氣 | 費米子(如 6Li, 40K) | 可調 | 泡利原理主宰,形成費米面 | 配對後可出現 BCS 超流或分子 BEC |
超導體 | 電子(成對為玻色子) | 有效吸引(聲子介導) | 零電阻、邁斯納效應 | 庫珀對凝聚,載流子是帶電對 |
維度很重要:一維、二維的「準凝聚」與 BKT 轉變
在無限大、嚴格的一維或二維系統中,熱漲落會破壞真正長程有序(Mermin–Wagner 定理)。但在實驗的有限陷阱裡,我們能看到「準凝聚」(quasi-condensate):密度波動被抑制,但相位在遠距離仍有起伏。
- 2D 的 BKT 轉變(Berezinskii–Kosterlitz–Thouless):不是「傳統凝聚」,而是渦旋–反渦旋對的束縛–解束縛轉變,臨界點上超流剛剛出現。
- 1D 量子氣:展現強烈漲落,如 Tonks–Girardeau 氣體,玻色子表現得像「不可穿越」的費米子。
可以用來做甚麼?從原子幹涉儀到量子模擬
- 原子幹涉儀(atom interferometry):把 BEC 當「物質波雷射」,用光脈衝分束與合束,測量重力加速度、旋轉與慣性力。高靈敏度的冷原子重力儀已用於地質探勘、隧道安全與基準計量。
- 精密測量:測試等效原理、尋找常數漂移、量測范德瓦耳斯力或 Casimir–Polder 作用;BEC 的低溫與相干性讓系統雜訊降到極低。
- 量子模擬(quantum simulation):把 BEC 放進光學晶格(optical lattice)裡,實現玻色 Hubbard 模型,觀察超流–莫特絕緣體(Mott insulator)量子相變;可仿真固態物理中難解的多體問題。
- 原子電路(atomtronics):以 BEC 在環形陷阱中形成持續流,加入「弱連接」當作量子干涉元件,建構仿 SQUID 的精密感測器。
- 原子雷射(atom laser):從 BEC 連續或脈衝式「抽取」相干原子束,作為新型量測與加工工具的基礎。
到太空去:微重力中的 BEC
在地面,重力會讓原子雲「下墜」,自由膨脹時間短。國際太空站上的 Cold Atom Lab(CAL)把 BEC 帶到微重力環境:可以更鬆地束縛、更久地自由飛行(數百毫秒至秒級),用以提升幹涉儀量測精度,並探索弱擾動下的量子流體動力學。要強調的是:這些是「類比實驗」與高精度量測平台,並非在太空中自然存在的大尺度 BEC 天體。
常見疑問與澄清
- 需要到「絕對零度」嗎?不需要。只要低於臨界溫度 T_c(取決於密度與原子質量),就能凝聚。實驗上的 BEC 多在 nK–μK。
- BEC 和「結冰」有關嗎?沒有。結冰是晶格有序的固化;BEC 是量子態的佔據現象,可以出現在稀薄氣體中。
- 會違反熱力學嗎?不會。凝聚是熱平衡或近似平衡下的相變,遵守熱力學與統計物理。
- 和超導一樣嗎?精神上相似(皆有宏觀量子相干),但載流體不同:超導是電子對、帶電;BEC 是中性原子,多在光學或磁性陷阱中觀察。
- 天文上有自然的 BEC 嗎?在已知的恆星或行星環境下,條件不易達成;關於暗物質凝聚等屬於理論探索,仍在研究與討論,尚無定論。本文聚焦於實驗室可驗證的 BEC。
從生活類比認識BEC:
- 人潮與步伐:旺角行人天橋上,每個人步速不同(高溫);到了 BEC,大家忽然同速同向(相干)。
- 樂團調音:排練初期各吹各的(去相干);指揮一揮,全部對上拍子與音高(凝聚)。
- 吹涼熱湯:蒸發冷卻就像吹走最熱的氣體分子,使整鍋更涼。
- 交通管制:雷射冷卻像警察在路口「逆向攔截」快車,迫它們減速。
展望:更可調、更複雜、更精準
未來幾個方向令人期待:
- 更強的可調性:結合多頻光場、微結構晶片陷阱(atom chips),在微米尺度上做「原子電路」與可程式量子流體。
- 長程與各向異性交互作用:偶極 BEC 與 Rydberg 激發原子的混合系統,探索新穎量子相(如超固體、更奇特的拓撲缺陷)。
- 非平衡凝聚:驅動–耗散系統中穩態相干(如極化子、聲子凝聚),連結量子光學與凝聚態物理。
- 高精度重力與地球物理:可搬運的原子幹涉儀,協助城市基建監測、地底空隙探測、甚至更精準的基準時間與導航。
結語:一朵可拿在手心的「量子雲」
愛因斯坦凝聚體讓我們第一次可以把「量子世界的同步」放大到肉眼可攝影、可操控的尺度:看見渦旋晶格,量到干涉條紋,像照相一般把基本物理寫在螢幕上。它既是極致低溫技術與精密控制的結晶,也是研究多體量子現象的理想舞台。對一般人來說,最值得帶走的一個印象是:當物質被冷到足夠低,個體的差異會被「相干」所淹沒,眾聲歸一,成為一朵可由我們設計、操控、甚至用來測量世界的量子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