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送院途中》影評:卓韻芝以自身創傷,拍出救護員主題電影! (評分:69/100)

《送院途中》影評:卓韻芝以自身創傷,拍出救護員主題電影! (評分:69/100)

起初看到電影以《送院途中》(Vital Signs)為名,腦海中浮現的,無疑是一幕幕緊張刺激、爭分奪秒的醫療劇畫面(類似妙手仁心?)。我們預期看見救護員在城市血脈中疾馳,與死神搏鬥。然而,導演卓韻芝的這部作品,其真正的敘事遠比銀幕上的任何一次救援都更為幽深與個人化。

這是一部誕生於導演過往幽魂的電影,一封以城市傷痕為墨、寫給香港這座變動不息的都市的情書,更是一個承載著香港集體意識中,那聲沉靜而無法迴避的叩問的容器。

「我很高興你沒有死」,一個創作的起點

《送院途中》的緣起,是一段幾乎被遺忘的真實創傷。2006年,母親因病離世後,卓韻芝因內疚自己作出讓母親「安樂離去」的決定,選擇服藥自殺,幸得救護車及時送院才撿回一命。那段瀕死的記憶,對她而言是一片空白。

十年後,一句來自Facebook的陌生訊息劃破了這片沉寂:「我很高興你沒有死。」起初她以為是網絡的惡意,追問之下才驚覺,對方竟是當年將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救護員。這句簡單的問候,是遲到了十年的生命確認,也成為了整部電影的精神錨點。

這次重逢後,卓韻芝邀請了這位救護員與他的同事們,觀看自己的棟篤笑。演出結束後,他們在後台送上一份生日禮物——一輛救護車模型。這份來自一群無名英雄的溫暖,催生了《送院途中》的劇本。這份外部的肯定,彷彿給了卓韻芝一種力量,讓她得以去實踐她對創作最深刻的理解:一種向內的挖掘,一種與自我創痛的和解。

我相信創作,便是去直面自己的創傷,要挖進自己的心裡,拿那滴眼淚出來,然後記住那個質地。如果一個故事有重量,便是源自那份質地。救護員的訊息是那份外部的拯救,而電影本身,則是卓韻芝直面內心、提煉出那滴眼淚質地的藝術自救。

真正的主角:穿梭的救護車,以及香港這座城市

儘管古天樂與游學修的表演層次分明,但導演卓韻芝曾明言,這部電影真正的主角有兩個:一是每日穿梭於城市創傷之間的救護車,另一個,就是香港這座城市本身。

她的意圖清晰而深情:透過救護車的窗景,捕捉香港不同階層的真實面貌,完成一封獻給家園的影像情書。她堅信,「為她寫的情書永遠不會過時。」這份信念,讓電影的敘事結構呈現出一種刻意的「破碎感」。它並非遵循傳統的線性劇情,而是構成一幅敘事的馬賽克,每一塊碎片都折射出城市靈魂的不同切面——挣扎、美麗、疲憊與堅韌。

這也解釋了為何在處理創傷與危機的場景中,鏡頭語言依然溫柔地捕捉著香港獨有的城市景觀。這座城市不是冰冷的背景,而是以一種美麗、急促又滿佈傷痕的獨特方言,與角色一同呼吸、一同疼痛的積極參與者。

零碎的救援,串連起香港人的集體茫然

對於習慣了完整故事線的觀眾而言,《送院途中》由一連串獨立救援事件構成的結構,或許會帶來一種疏離感。然而,這種看似零散的編排,恰是導演精心設計的社會切片。

每一宗案件——從非法勞工的意外到錯綜複雜的家庭悲劇——都映照出當下香港社會的現實困境。而在這些社會議題之下,一條更為深沉的情感暗流貫穿始終:移民。電影細膩地描繪了港人在「去」與「留」的巨大命題前,所經歷的矛盾、掙扎與茫然若失。

片中女兒對父親古天樂反覆詰問的那句「跟住呢?」,成為了整部電影最具象徵性的回響。這個懸置於空氣中、無法回答的問題,不僅是角色的個人困惑,更放大了整個香港社會在時代變遷下的集體徬徨。無論是選擇離開還是留下的人,似乎都難以清晰地描繪出下一步的路向。

一首告別的迴響,一曲回不了的家:電影的時代悲歌

《送院途中》的配樂不僅是點綴,更是兩把鑰匙,解開了香港橫跨三十年的情感密碼,構成了一幅關於離散的聲音雙聯畫。

其一,是電影尾聲響起的葉倩文經典金曲〈珍重〉。這首歌誕生於三十五年前,正是香港上一波大規模移民潮的時代註腳。卓韻芝的選擇,無疑是對歷史循環的深刻感慨。她說:「現在聽來就如歷史重覆了一次,而有趣的是,我們每一次都說這次比上次嚴重。不知多少年後我們又會再聽這一首歌。」這句補充,為歌曲的懷舊情緒注入了一層清醒而苦澀的黑色幽默。〈珍重〉代表了集體的、公開的告別記憶。

其二,則是來自香港獨立樂隊AMK的〈請讓我回家〉。這首歌代表了更私密、更個人的失落悲劇。導演與已故的AMK成員關勁松曾是舊識,這份私人連結讓選曲更顯珍貴。卓韻芝甚至在電影中安插了一個玩笑,讓角色聽到此曲時誤以為是尹光的歌,未料「上天開了一個更大的玩笑」——關勁松在電影首映前猝然離世。這個戲裡戲外的巧合,讓這首關於「回家」的懇求,成為一曲無法抵達的輓歌。

一首面向遠行者,一首探問內心歸處,兩首歌共同構建了香港當下精神狀態的聲景:告別已成常態,而家在何方,卻成了懸案。

漫長的審查:以創作困境,回答時代的叩問

電影於2021年完成,在2022年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後,卻經歷了長達一年的等待才正式公映。對此,卓韻芝坦言,延遲是因為需要處理送往中國大陸審批的程序,而這個過程「是漫長的」。

面對創作的外部壓力與煎熬,卓韻芝展現了一種驚人的堅韌與豁達。她並未沉溺於沮喪,而是將自身的處境置於更宏大的藝術史脈絡中。她提及自己敬重的藝術家,如流亡海外寫作的米蘭・昆德拉,或是在波蘭面對官員審查最終剪輯的奇斯洛夫斯基,他們都曾面對過更嚴峻的挑戰。

這份從歷史中汲取的力量,讓她對電影的核心問題「跟住呢?」,提出了一個屬於創作者的答案。她的答案是:留下來,承受壓力,並將其轉化為藝術的深度。「我還是喜歡留在這裡,」她說,「有些困難要面對,可能才能寫成文學經典呢。」這句話,將審查的困境,從一種限制,昇華為通往不朽創作的試煉。這不僅是個人的生存之道,更是對藝術在困頓時期所能扮演角色的有力宣言。

那句留給所有人的提問

《送院途中》早已超越了一部類型片的界限。它從導演最私密的創傷中萌芽,長成一封給予城市溫柔凝視的情書,最終成為一首獻給香港的時代之歌。救護車承載的不僅是傷患,更是這座城市的集體記憶、掙扎與一份不願熄滅的愛。

在理解了鏡頭背後的故事之後,電影中那句縈繞不散的提問——「跟住呢?」,或許不再僅是角色的台詞。它已成為導演透過藝術,向每一位深愛這片土地的人所發出的根本挑戰:在無盡的未知與創痛面前,我們,要為自己和我們的家,創作出一個怎樣的故事?你的答案,又是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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